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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在金秋(2014-4-8)

收获在金秋

晁继周

 

    60岁退休,到今年整整12年。如果把人的一生比喻成自然界的四季,这段时间相当于什么季节呢?是金秋,是收获的季节。

    2001年退下来的时候,我和我的老同学韩敬体正在主持《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的修订工作,所里让我们把这项工作继续做完。那时我并没有退休的感觉,因为仍像没退休时一样地紧张忙碌,白天编的是词条,夜里梦的还是词条。《现汉》第5版是一次较全面的修订,主要包括进一步贯彻语文规范标准、增收新词新义、全面标注词类和完善体例等内容。我在主持修订工作时,花了较多的时间思考和解决词典如何贯彻规范标准的问题。《现代汉语词典》是以推广普通话、促进汉语规范化为宗旨的,但出版以来不断受到“不规范”的指责,这很令人深思。这里面有一个如何看待规范和如何贯彻规范的问题。不从根本上解决规范观的问题,我们就只能陷于无休止地应对别人指责的被动地位。从吕叔湘、丁声树两位先生主持编写和修订工作起,就是以科学的态度对待规范问题的。1955年公布的《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中的一些不合理的规定,《现汉》就没有执行。比如“淼”和“脩”这两个字被《整理表》规定废止使用,《现汉》仍旧保留了它们的“合法”地位。“淼”是水大的意思,中国人名字中常出现这个字,不能用“渺”字代替。“脩”古代指干肉,“束脩”引申为送给老师的报酬,这里的“脩”不能写作“修”。《现汉》从第3版到第5版,执行规范标准的时候也常常遇到这样一些两难的问题。只有从理论上解决规范观的问题,我们今后的修订工作才能迈开脚步。20046月,我在中国语言学会第12届年会上做了《树立正确的语文规范观》的发言,从三个方面阐述了我们对语文规范问题的看法。第一,人民群众的语言实践是语言规范的基础,也是检验语言规范的唯一标准;第二,规范随着语言的发展而发展,规范标准需要不断完善;第三,不同层面的问题规范手段不尽相同,语言规范要体现刚性与柔性相结合的原则。在谈到人民群众的语言实践是检验语言规范的唯一标准的时候,我举了“荫”字的例子。“荫”《审音表》规定只读yìn,不读yīn,“树荫”“绿荫”一定要写成“树阴”“绿阴”。我在发言中列举了一组统计数字,从1986412日《审音表》正式颁布施行起,到2004531日,《人民日报》“树荫”“绿荫”“林荫道”“绿树成荫”四个词语的词形分布情况是:“树荫”253,“树阴”13;“绿荫”698,“绿阴”21;“林荫道”131,“林阴道”3;“绿树成荫”442,“绿树成阴”9。这里还不排除作者本来写做“荫”,而编辑为执行“标准”而改做“阴”的。在长达18年的时间里,《审音表》关于“荫”字读音和用法的规定基本上没有被执行,是十几亿使用汉语汉字的民众应该受到指责,还是少数制定标准的专家和官员应该进行反思呢?这篇论文很快在《中国语文》上发表。时任社科院副院长的江蓝生同志称这篇论文是近些年谈语言规范问题最到位的,时任语言所所长的沈家煊同志表态说,《现汉》修订就按这样的原则去做。理论上的问题解决了,修订工作就更踏实也更顺利了。经过全体修订人员6年的辛勤工作,《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于2005年出版,受到广泛的好评。

    《现汉》5版修订任务完成后,我又参加了院重点项目《现代汉语大词典》的编写和《现汉》6版、《新华字典》11版的修订工作。这三项任务都是在江蓝生同志主持下进行的,我虽已退休,但仍发挥了一个老词典工作者应该发挥的作用。修订《现汉》6版时,我除参加修订词条外,还承担了轻声、儿化的专题研究。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积极提出意见和建议。比如“执着”一词,《现汉》从第1版到第5版都是以“执著”立条的,媒体上“执着”和“执著”使用得很混乱。我提出第6版应改以“执着”为推荐词形。我从源流、学理上加以分析,指出“执着”在词形上应该与“沉着、附着、固着、胶着、黏着”等词一致,并做了词频考察,说明“执着”的写法既符合学理,又是广大民众容易接受的。这个意见被《现汉》6版所采纳。在退休后这段时间里,我还带领课题组完成了教育部交给的《普通话常用轻声词词表》和《普通话常用儿化词词表》的研制任务。

    在职有在职的优势,退休也有退休的优势。在职时人精力充沛,能承担课题,有较多学术交流的机会。退休后优势在哪里?我想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有多年的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有较强的研究能力;二是没有任务、计划的制约,有较充裕的时间去做需要自己去做和自己想做的事情;三是没有职称、职务等方面的竞争,多一些沉稳,少一些浮躁。

    2005年,在《现汉》5版出版后不久,我整理了这些年发表的几十篇论文,出版了《语文词典论集》。我从1978年起一直从事《现代汉语词典》的编修工作,参加了《现汉》正式出版后的各次修订,觉得有许多东西值得总结。2012年,我写的《与时俱进的〈现代汉语词典〉》在《辞书研究》上发表,把《现汉》几次修订的主要情况做了介绍。《现汉》这部精品辞书从上世纪50年代起步,到现在已经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历程。总结《现汉》经验,传承《现汉》精神,是每一位在职的和退休的“现汉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愿意在这方面做出自己的努力。

    还有一件退休后我可以沉下心来做的事情,就是修订《红楼梦辞典》。《红楼梦辞典》是上世纪80年代我和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共同主持编写的。90年代后期,周先生就把修订这部辞典的工作提上日程。由于先生年事已高,许多具体工作需要我来做。由于《现汉》修订工作紧张进行,《红楼梦辞典》修订的事一直没有顾上,直到最近三年我投入到《红楼梦辞典》修订的时间才多一些。周先生对辞典修订有非常明确的指导思想,他说辞典“不仅为了‘懂不懂’这个单层问题,更多应为了治学的多层意义。词典的高下,端在于此一分际”。谈到释义,他“不主张过于简明,应说清的必须多说几句,才算尽了责”。他在给我的信中举了“不依”的例子,后来又多次说到“使得”“使不得”的例子,说这些具有《红楼梦》特色的词语应该收入辞典,并且做出到位的解释。这些年,先生目力差到几乎为零了。我和他的交流,除当面请教外,就是通过互联网,请先生小女儿伦玲收信和回答。每个电子邮件,虽是伦玲传给我,但都是先生自己的话。读着这些文字,我能想象得出先生谈论学术的神情。先生的最后一个电子邮件,是去年330日的,那是回答我请教的“络子”一词的解释。“络子”是一种网状编织物,为什么《红楼梦》里使用的量词却是“根”呢?先生让伦玲用电子邮件回复我说:“络子:‘络’必须按北音读作‘烙’‘涝’。络子与绳子虽系同类,但有分别。绳子是打的死结,络子是打的活结。络子是用彩线打成网状交织,横拉时呈现很多菱形小孔,就像裙状点缀在桌围、椅靠、车轿的各处。竖拉时抿在一起,外形像条绳子。”先生就这样极清楚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两个月后,2012年的531日,周先生没有看到《红楼梦辞典》修订本出版,就离我们而去了,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憾事。现在辞典修订本初稿已经完成,正在做最后定稿工作。通过我和参与这项工作的同志们的共同努力,我们要把一部更高水平的《红楼梦辞典》尽快奉献给读者,也以此告慰敬爱的周汝昌先生。

    退休十几年了,我没有觉得自己在老下去,而是觉得身心健旺,过得非常充实。2006年,在我65岁的时候,我考下了驾照。自己有了车,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不发愁了。生命在于运动。在职时由于没有时间,不能坚持锻炼。退休后,我坚持天天游泳,一般每天要游1000米。退休的十几年,是我身体、工作全面收获的十几年。晚唐诗人李商隐写下著名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后人常以此喻指人的晚景。总结自己退休后十几年的生活,我的真实感受是:莫羡春光好,收获在金秋!

   (晁继周,男,19411月生,语言研究所,原副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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