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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契诃夫一样,用善良和悲悯写作——记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童道明(2016-10-18)

 

 

  “人、狮子、鹰、鹧鸪、鹅、蜘蛛,头上有角的鹿,水中无言的鱼,海盘车,和肉眼看不见的一切生灵,总而言之,一切的生命,一切的生命,一切的生命,在完成了他们悲惨的轮回之后,都死灭了。几千个世纪里,大地上不存在任何活物,凄冷的月亮徒然地泛着白光。大草原上,不再传出鹭鸶在清晨里的长鸣;菩提林中,不再听到甲虫在五月中的低吟……”

  2016年立秋的晚上,北京东棉花胡同一个安静的小剧场里,身着白衣的女演员在台上缓缓念出契诃夫《海鸥》里的名句。幕落。

  许久,场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中,一位鹤发苍苍的老人从观众席里站了起来,在大家的搀扶下走到台上坐下。演员们围坐在侧,观众无一人离席,静静地等待着老人开口。

  “感谢大家来看我的戏……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刚才那段台词,是我后来加上去的,一个是为了向契诃夫致敬,另一个也是表明我们的‘海鸥剧社’就此成立了。”老人用平静的语气说完这段话,但聚光灯下,他的眼里分明闪烁着一丝孩童般的激动与兴奋。

  “契诃夫专家”变身“创作文青儿”

  这天上演的三个短剧,名为《三滴水》。它的作者、这位79岁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国俄语文学研究界、戏剧界德高望重的契诃夫研究专家、戏剧评论家童道明先生。

  在中国知网等学术搜索引擎上以“契诃夫”为关键词搜索,童道明1992年在《外国文学评论》上发表的《契诃夫与二十世纪现代戏剧》一文,至今被引量仍排在期刊论文的首位。去书店购买契诃夫戏剧集,随手翻阅几个知名出版社的版本,封皮上都印着“译者 童道明”,书中总会有一篇短小精练却言之有物的序言,落款亦是“童道明”。

  早年在学术研究上有如此建树的童道明,为何晚年突然画风一转,摇身变成了一名搞创作的“老文青儿”?

  不信,来看看童老的创作年表:

  1996年(59岁),为纪念契诃夫《海鸥》问世百年,创作首部话剧《我是海鸥》;

  2005年(68岁),为纪念冯至诞辰百年,创作第二个剧本《塞纳河少女的面模》;

  2012年(75岁),出版第一本剧本集《塞纳河少女的面模》;

  直至2016年(79岁),共创作了十个剧本:《秋天的忧郁》《歌声从哪里来》《蓦然回首》《一双眼睛两条河》《爱恋·契诃夫》(又名《契诃夫和米齐诺娃》)《神圣战争》《三滴水》《契诃夫和克尼碧尔》。

  《剧本》月刊原副主编王育生在看了童道明的前两部戏后,感慨地对他说:“老童啊,你没白活!这两个剧本的价值,超过了你之前30年的所有戏剧评论。”

  在中国戏剧圈风格独树一帜的北京人艺导演李六乙,一直关心童道明的戏剧创作。看完《三滴水》首演后,李六乙表示,“《三滴水》,水滴石穿”,“以小见大,看似简单,实不简单”。

  有人说,童老写戏有些像丁西林,不搞噱头、不洒狗血,总带有那么一点文人情趣在里面,平实中闪烁着有价值的内涵。也有人说,童老的戏让人想起契诃夫。“童先生的戏几乎没有反面角色,关注生活中的每一个人,爱每一个人,就像契诃夫一样,对世界充满了悲悯的情怀。”一位演员看完《三滴水》后如是说。

  戏如其人。几乎每一个与童道明接触过的人,可能在某个瞬间,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契诃夫。用童道明自己的话来说,是1959年与契诃夫的“相遇”,改变了他的一生。

  “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契诃夫,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在童道明脑海里萦绕了多年。

  与契诃夫“相遇” 与戏剧结缘

  1955年,在北京俄语学院留苏预备部就读的童道明被告知,原本赴苏留学的1000多个工科名额之外,又多了5个文科名额。老师问他愿不愿选文科,童道明想了想,觉得文科也挺好。于是,不久之后,他成为了莫斯科大学语言文学系的学生。

  大学三年级时,童道明选修了一个契诃夫戏剧班,期末认认真真交了一篇关于契诃夫戏剧的研究论文。论文讲评会后,老师专门把他留下来,对他说:“童,我给你的论文打‘优秀’,并不因为你是中国人。我希望你今后不要放弃对契诃夫和戏剧的兴趣。”

  “就是这句话,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童道明回忆道,原本对未来未作过多打算的他,自从听了老师的鼓励,便暗暗将“契诃夫”与“戏剧”当成了人生两个最重要的努力方向。

  后来,童道明因病辍学回国,面临着无法分配就业的难题。恰在这时,他出于对戏剧的喜爱,应朋友之邀写了一篇关于布莱希特戏剧理论的文章,登载于《文汇报》上。因文章契合了当时国内的“布莱希特热”,最终成为助童道明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块“敲门砖”。

  “可以说,是戏剧给了我机会,戏剧成就了我的事业。”童道明感慨。

  1972年从干校回京后,连着五年,童道明几乎每天都要跑到当时的北京图书馆,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俄文戏剧书籍。无意中,他发现了一本名为《空的空间》(俄译本)的书,被里面精妙的戏剧思想所震撼,于是他暗暗记下了书的作者——彼得·布鲁克。若干年后,一个适当的时机,童道明向出版社推荐了此书,出版社组织翻译出版,童道明为书写了推介文章。

  如今,彼得·布鲁克已是蜚声世界的英国当代戏剧大师,《空的空间》也成为每个戏剧学习者的必读书目。童道明回忆起那段经历,不由感叹:“我一个学俄语文学的人,却误打误撞成了国内最早著文介绍英国当代戏剧大师的人,缘分真奇妙。”

  20世纪80年代,童道明写就了一系列关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等俄罗斯戏剧家和戏剧文学的论文,由此迅速进入了中国戏剧理论圈。80年代活跃在这个圈子里、被人们并称为“杜林童”的三人,杜是杜清源,林是林克欢,童就是童道明。

  跟契诃夫学会了“善良”与“悲悯”

  尽管把俄罗斯戏剧文学大师们都研究了个遍,但让人们记住童道明的,依然是契诃夫。曾有记者将其与童道明交往的动人经历写成文章,标题就是“从一个人身上辨认出契诃夫”。

  “您研究了契诃夫这么多年,是不是自己也多少受到了他的影响?”我问。

  “那是当然。契诃夫的善良、悲悯,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没有那种善良,他就不可能写出那些撼动人心的作品。”童老眼望着天花板,沉吟道,“才华也需要道德的支撑。善良也是生产力啊。”

  “您所说的影响,不单指您的作品,也包括做人?”

  “是的。”他点头。

  “难道在‘遇见’契诃夫之前,您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又问。

  童老闻言想了想,笑道:“应该说,我受母亲影响,从小就比较心软,不喜与人争,不愿伤害别人,可能也正是因为在契诃夫身上找到了共鸣,才不自觉选择了他……但‘遇到’契诃夫之后,这种善的力量被更加放大了。”

  一个活在理想与梦里的人

  不争,淡泊,宁静,似乎已经成为流淌在童道明血液中的一种人生信条。

  尽管翻译了那么多俄罗斯戏剧文学作品,童道明坦言,这么多年来并未因此拿到多少版权收入。“我最大的一笔收入,还是那年国家话剧院排演我的剧本所给的版权费。”除此之外,童道明的很多戏都以低价甚至免费让一些剧院和团体进行排演,尤其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剧团。

  “我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看到他们排我的戏,我就很开心。”童老笑着说。

  为了让一群“北漂”的年轻人能够聚在一起演戏,童道明某天忽然提议要成立一个剧社,名字就叫“海鸥剧社”,寓意像契诃夫的《海鸥》一样,为了戏剧理想而飞翔。

  几个年轻人感动于童老的执着,纷纷响应要帮助他组建剧社。“那天童老师兴高采烈地给我打电话,说他找到了一些钱,有人要支持五千块,作为启动资金!”演员李秋晨好笑又感动地说,“现在这个社会,五千块能做什么?可童老师想,我们不需要那么多钱,几个人就能把戏排出来。他果然是一个活在理想与梦里的人呐。”

  可以感觉得到,童老对于金钱的淡泊,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出于对文学和艺术纯粹性的追求。他总是说,“我的资源够用,就可以了”,“很多时候金钱会妨碍创作,一想到票房,自由就被剥夺了”。

  问及为什么晚年要全身心地搞创作,他答:“我想打破一种成见,认为民营剧场里只有搞笑才能生存。我想证明剧场也可以演出严肃的、人文的、有饱满文学趣味的戏剧。”

  童道明掰着指头跟记者数迄今为止他创作的十部话剧,写过了悲剧、喜剧、悲喜剧、荒诞剧、小品……下一部,他想尝试儿童剧。“我的心愿,是把所有基本的戏剧类型写一遍。”

  或许有人会质疑,一个做研究出身的学者,到老了跑来搞创作,不过是玩票而已吧?可你肯定想不到,2012年,也就是童道明尝试戏剧创作的第十二年,他便与著名编剧万方、何冀平等共同被授予了中国话剧最高奖项“金狮奖”编剧奖。

  “现在不怕死了,我知道了我的使命”

  第八部戏《神圣战争》排演完后,童道明曾对身边的人说:“我的剧本创作开始得很晚,在别人都不创作的时候,我开始了……我以前怕死,现在不怕了,因为写了这些剧本后,我知道了我的使命。”

  关于使命,契诃夫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夏季之后是严冬来临,青春之后是衰老,幸福之后是灾祸,反之亦然。人不可能一生都健康快乐,终将面对死亡。虽然说起来令人伤感,但人应当做好准备直面一切不可避免的,将这一切看成是必然。人要尽己所能完成自己的使命——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们不知道,是否是在与契诃夫“相识”、“相交”的这些年中,潜移默化地受了他的影响,童老逐渐觉醒了关于“人生使命”的意识,更时刻感到要完成“人生使命”的紧迫。

  “我在与我的生命抗争,怕过几年就写不动了,我现在要抓紧写。”他说。

  采访行将结束,我忍不住又把那个问题提了出来:“如果当年没有遇见契诃夫,您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那可能,我还是一名研究员,或许,甚至是个博导……”童道明有些不好意思道,“但我的生命之光会暗淡许多。”

(转载自《社科院专刊》2016923日总第360  作者:本报记者 邓之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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